這是今秋我經常推著輪椅行經的田野, 我使用油畫效果把它們改裝成一幅幅風景畫。照片其實也不錯, 只是畫的線條不那麼明晰,有朦朧的美感。秋葉很體貼地一點一點變了色, 我們也在慢慢適應季節的變換。秋總是熱熱鬧鬧,用色彩裝飾宴席,又慷慨地奉上成熟的果實,享用了還能儲存過冬。
今秋比去年還暖, 在去秋的文章裏, 讀到自己寫過相同的句子, 去秋比前年秋天還暖, 氣溫大約真是逐年升高了。去年我推著輪椅, 在玉米田裏穿行。我們行經墓地, 談論生死,揣想輪迴。克麗絲汀曾說:「如果我能活到明年秋天....。」又是一個秋天, 我們仍沒有定論, 但已不談論生死。
她更關心每日生活瑣事, 她會說著樹花與莊稼, 季節與果實, 提醒我該是種鬱金香球根的時候了, 別動那些玫瑰, 等明春才剪枝。她一路喃喃自語, 並不等我應答, 直到她說得開始喘氣,有時我懷疑她是在說給我聽,還是在想像她親手做這些事? 那絮叨在秋風裏散成無可奈何的落葉, 斷斷續續, 對人世的依戀無所寄託, 終於落地,又被一陣風掃去,窸窸窣窣。
今年暮春,繁花盛開時,我推著她到高速公路旁的山坡, 那兒視野寬廣, 坡上每一家院落鬱鬱葱葱,枝繁葉茂。我很享受推她出門散步的時光,也因為不知還能推她多久, 每一次都會成為日後的回憶, 因此格外珍惜。她談著花草菜園,貓兒狗的,偶爾我停下來拍風景, 她凝視著高低起伏的稜線, 情緒在沈默間波濤汹湧。
走到轉角的樹林裏時, 她要我進入林中看看, 也許有一些可以拍下的野花或池塘。我總覺得把她一人留在山坡的小徑上到底不妥, 但捱不過她的催促, 我半信半疑地走入林中, 不敢離開太久, 五分鐘後就折返。在轉彎處見她坐在輪椅上掩面而泣。其實這是好的, 對她來說, 那時刻她可以卸下防衞,不需要努力維持自尊和風度,但我面對的是一個自制而堅韌的佛萊蒙, 這景象仍然令我驚愕地措手不及, 遲疑片刻,只好從她背後環抱她, 久久地沈默。和緩的下坡可以看見越過高速公路的那面緩坡,麥田和農地向天際伸展,眷戀和疼痛也那樣寬濶無比,她縱情地哭。
那些花圃, 那樣的田野, 令她不斷回味健康時的生活, 蒔花種菜, 養兒育女,她向來是個積極踏實的職業婦女。兩年前, 她的花園也是這般的光景, 除了冬季, 大部分的閒暇都在院裏工作。
今年秋天, 她的健康惡化, 體力衰退, 隨著氣溫下降, 待在室內的時間越來越長, 這樣的生活, 再堅強的心志, 都要被陰沈一點點的侵蝕。有時我一進屋, 她在黑暗的客廳裏半躺著, 窗簾只開了小小一截, 天光本來也弱, 我拉開所有的窗簾, 煮了半壼咖啡。「反正我幾乎都是半躺著, 合上簾幕比較溫暖。」她說。
儘管她無法挽回頹勢, 至少可以藉由每日的活動和練習,減緩衰頹的速度, 雖然她能做的事已經很有限, 說話連咬字都不清, 多說幾句就喘,但她韌性極強, 有時我會忘了她是病人。
整個秋天, 家家戶戶的門前或庭院擺著南瓜當秋季裝飾, 她央我推著她去看南瓜。我們穿著雨衣, 在薄薄地雨幕裏漫步, 南瓜有什麼稀奇? 但對於數著日子過活的人來說, 每件事都被當作最後一次去欣賞、去經歷。
天氣好時, 她堅持要走一段,艱難的步履走得很慢, 我亦步亦趨, 跟在她身邊,除非她無法再使力, 否則她就繼續走, 偶爾她會突然癱軟,我立即托住, 但並不完全扶正,盡量讓她用自己的肌肉使力穩住。
最近幾次, 我警覺到她會在我離去前的五分鐘,突然開啓一個沈重的話題, 她明明知道, 那不是五分鐘可以討論的。她必是憋了很久,想讓我知道她的心事, 同時又不願深談, 怕袒露自己的軟弱。
在一個陰沈的雨天,下午五點, 我幫她脫了鞋, 在沙發上安頓好, 便愉快地向她道別:「我走了, 下周見!」親了她的頰, 正欲離去。她一臉迷惘地望著我,孩子般的依戀,夢囈似地問:「住在這樣殘破的軀殼裏,為子女努力活著, 究竟值不值?」那一問使我舉步維艱, 楞在原地, 我知道她在琢磨著安樂死的日期, 我沒有答案可以提供, 值不值只有自己可以決定。幾次這種嚴肅的時刻, 我的沈默有時令她難堪,她需要我與她同感, 需要我喟歎人生的無奈, 需要我承認世間這一切的虛無。我能理解病人的情緒會隨時進入陰沈灰黯中,可是我不願按她的期望去說違背心意的事。對病人來說, 我的固執也許相當殘酷。
「快走, 妳要趕不上公車了。」好幾次, 嚴肅的話題就此打住, 下次見面時, 我們郤彷彿有意無意地掩蓋它,我害怕我無能清楚表達我的想法, 也擔心我的樂觀是由於我不是病人,不能真正站在她的立場去思考生命的無奈, 同時, 我又不願對她說生命是無意義的, 至少目前我不這樣想。
回家的公車上, 夾道的黃葉沒有哀戚的顏色, 柔柔陌上,一川煙草。我忽然想起從前遇到的一位長輩珍妮, 那時她是剛進入不惑之年的單親媽媽, 帶著兩個孩子到無親無故的澳大利亞展開新生。她曾經是個幸福的妻子,快樂的母親, 自信的職業婦女,生活在繁忙中充實的度過, 直到她的感情生活多了一個年輕嫵媚的女人, 所謂成功幸福快樂, 在一夕間被瓦解,因此陷入長期猜疑嫉妒和挫敗中,終於以全家人的痛苦為代價, 挽回了丈夫的人, 他的心回不回來已是其次, 孩子們需要爸爸, 需要正常的家庭生活, 外遇之事仍然糾纏不清,她忍著不去追究他的來去, 也努力不去自憐或自責, 無論如何, 他選擇了家庭,她就當是中了彩, 因此下定決心, 盡釋前嫌, 既往不究, 特地安排那周末要帶一家人去上館子, 他們已很久沒有享受一家人的聚餐。那個周末下午, 她特地打扮了一番, 餐館也訂了,就等丈夫回來,等到的是他在三溫暖暴斃的消息。
她渾渾噩噩地過了一個月, 孩子回到家常常沒有飯吃, 她這才驚醒,開始尋求各種可以求助的管道, 生命線, 張老師,算命, 觀落陰,只要能夠脫離痛苦的泥沼, 她都願意嘗試。 她每周按時去見一位心理諮詢師, 諮詢師給她一個抱枕, 讓她在訴說時可以使勁揉使勁打, 但她沮喪得無力以那種方式發洩情緒, 她甚至也無法哭,諮詢師一再鼓勵她:「哭出來, 哭出來...。」終於有一天,她幾乎要哭了, 淚水正要潰堤, 她可以放肆嚎啕, 就在「啊!」的第一聲,諮詢師說:「妳的諮詢時間結束了。」那第一聲哭必須立即中止,即刻收拾走出諮詢室。她就再沒做過心理諮商, 寧願去算命,去求佛,去觀落陰, 在算命和道士之間奔走。
直到有一天, 一個自稱能夠通靈的術士告訴她, 她的丈夫要他轉告:「 最終我最愛的不是別人, 而是妳。」 她痛哭流涕, 終於有心力一點一點收拾殘局。她告訴我這事時, 不諳人心的我, 當時還在追問:「妳怎麼知道那是真的?」
那一定是真的,一定是真的, 她強調。如今想來, 對她來說, 真不真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還在意她嗎? 到他死了, 她仍窮追不捨,仍在等待他的回答, 而她終於得到答案, 不管來源可不可靠, 她都願意信了,別無選擇。不是因為愚昧, 而是選擇相信可以讓她在重新洗牌後, 另開人生的新局。我是多年後才明白其中的道理。
當克麗絲汀在我離去前的最後五分鐘提出生命的議題時, 我會想起珍妮在諮詢師前止住的哭聲,然而我們的精神不處在相同的狀態, 我就很難說出真正可以令她寛慰的話。
十月的某一天, 我推著輪椅和克麗絲汀在牧場張望, 沒有馬匹, 八十歲的老農慢悠悠地從農舍出來打招呼, 他對著空空的草場喊了兩個名字:「John , Tom !」忽然有兩匹馬從草場盡頭冒出來, 原來那兒是看不見的下坡地。 我驚奇地問:「牠們就是約翰和湯姆嗎?」我忍不住地笑,怎麼取這麼通俗的人名?莫非馬也是通靈的,牠們真的知道自己的名字嗎?老農在地上抓了一把草,跨進圍欄,遠遠地不知跟牠們嘀咕著什麼,但我知道他在試圖說服兩匹馬過來讓我們撫摸。
真是神奇的溝通, 牠們果然向我們走過來, 把頭伸到欄外, 鼻息咻咻地示好。真是不可置信, 而如果一匹馬能夠知曉主人的心意, 牠們大約也是有靈性的,否則牠們如何會意主人的指示?這時我眼前站著的不再只是兩匹馬, 而是有靈性的馬, 可以明白人類心意的馬, 那靈性從何而來? 我撫摸牠們時, 突然有了敬畏感。
在另一周,我們遇到一頭驢跟主人一起散步, 主人為了健身, 驢為了減肥, 所以每日晨昏各走三公里。都說驢笨, 可主人吩咐牠站在克麗絲汀身邊讓我拍照, 牠乖乖依從, 笨驢多笨居然也有靈性,牠把頭靠在克麗絲汀的膝上,克麗絲汀摸了又摸, 牠也不嫌煩。那景像使我恍恍忽忽地進入形而上學的玄想。也許我們, 動物和人,都從一個源頭而來?
「住在這樣殘破的軀殼裏,為子女努力活著, 究竟值不值?」如果身軀己經不堪使用,不能在這世上行使功能,家人也會因為病人早日擺脫病痛而感到安慰吧?!
這世界固然不完美, 但它提供了許多我們身而為人可以覺受的各種美好的感官經驗和愛恨情愁的空間,我們說它是七情六慾, 是貪嗔痴慢疑, 但是,如果生命最終都要結束,那些身而為人的經驗不是很可貴嗎? 如果生命永恒不滅,如果今生之後還有來世,那麼生離死別,成住壞空,也不過是一個循環, 死亡只是一個新生的開始, 那麼不必急著走, 該結束的時候,也不必捨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