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粽子, 十分親情

文章日期:2011-06-07 03:13
 

這篇文章擱了兩年, 因一則新聞起了頭, 確定新聞主角不是你之後, 就沒再接下去, 但心緒的激盪猶在, 回憶在餘波中延伸那時你失業一段時間了, 在一則新聞裏看見這篇報導: 一名20多歲的年輕男子,在夜晚四下無人時,到餿水桶旁, 撿廚餘剩飯,這個年輕人說自退伍後一直找不到工作,說完就快步離開,消失在街角。我搜尋相關的新聞照片, 只找到一個模糊的側影。那是你嗎?  我的軟心腸又硬脾氣的弟弟。我們常笑你, 仙風道骨, 像在人間迷路的鬼魂, 你微笑著,不承認也不否認。新聞照片裏的那身影, 也模糊輕飄得彷彿沒有重量。

 

IMG_0640-1.JPG

每次回山上老家, 媽媽總親自包粽子, 我忘了問她, 為什麼非得是粽子?

我之愛吃粽子, 應是情感性的安慰, 與一段記憶有關。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的那一年, 我上初中, 下午一放學,  便趕去搭車, 學校在台南, 因此到達台東車站時, 已近午夜。我循著地址, 在昏黯的巷弄間, 往來尋找你們的住處, 借著巷口的路燈, 依稀能夠辨認門牌上的數字。

入口處有矮矮的木門, 那是一幢日式瓦房, 像公家的宿舍, 老舊到即將拆除,  媽媽帶著你們租下其中最破的一間, 只有一個房間, 是四個塌塌米的通舖, 入處留有一小塊地面, 在那狹窄的角落裏, 靠牆站著一個櫥子,鍋碗瓢盆全在裏頭, 櫥子上面是瓦斯爐, 記憶中, 那是你們全部的家當 。

本來不是長假,  只為了分享我的獎狀, 就趕去探望你們,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你, 在你們破敗的新居裏。

母親在工廠做工, 貼補家用, 很克難的家居, 那時生活簡單, 雖然拮据, 郤沒有窮苦的感受, 有什麼就接受什麼。

一位學姐託我帶一串台南粽子送給她在台東的親戚, 我帶著回家, 粽子不是我們平常吃得起的, 因為沒有冰箱, 媽媽將它們掛在曬衣繩上, 說隔天一早會循著地址送去給那家人。你的兄姐們站在繩下, 痴望著那串高攀不起的粽子。

「一定很好吃, 我可以聞到粽葉的香味。」你的二姐悄聲地說, 小心著不讓媽媽聽見。那麼小的房間, 祕密無所遁形, 媽媽低頭逗你, 假裝沒聽見。

那時你己經會對著天花板格格地笑,陌生而新鮮的你,醜得可愛。你二姐像小母親似的對你又親又哄,一面述說你剛出生時的醜樣。
 
她說,爸爸帶著她和哥哥去醫院看你,一個小黑炭躺在嬰兒床上,皺皺的臉,像個老人,爸爸興奮地說:「看,這就是你們的小弟弟!」她看了一眼就別過頭去, 你委實太醜了, 何況她還得要接著背你好幾年,漫長地背負歲月, 正是她全部的童年, 不是背負著柴火, 就是背著弟弟妹妹。她給了你最多的愛, 以後她改口說, 你比哥哥好看太多了。

「學姐說, 我在路上肚子餓了可以吃一粒, 但我還沒有吃。」媽媽允許我們留一粒,  你的兄姐們仰望著粽子, 嗯, 一定很好吃.......。再看最後一眼, 就熄燈睡了。

我們擠在大通舖上, 相擁而眠,夜半有雨點打在臉上, 趕緊拿出鍋盆接屋頂的漏雨, 叮叮咚咚, 敲到天亮,  我聞著你身上的奶香, 把雨點擊盆的伴奏, 帶入夢中, 以後也伴著我, 在許多個不眠的夜裏。

 你一大早醒來, 對著微曦伊伊呀呀地喃喃自語, 好像被看不見的天使逗弄。媽媽怕粽子臭了, 一早就出門送去, 回來時, 抱歉地說, 原來那地址很遠, 只好搭計程車去送, 本來她想給我們買粽子, 搭了車後, 沒有餘錢了。

沒有誰抱怨, 因為本來也沒奢想吃粽子。她分了留下來的那一粒, 一人一口, 滋味真好, 眉眼都是笑。

雖是周末, 媽媽還得趕去工廠加班。不是長假,  近中午時, 我收拾了就要走。

我忘不了他的聲音。「妳可以多留一些時候嗎?  姐姐, 妳可以下午再走嗎 ? 」你的哥哥雙手抱著你, 跟在我後面, 你二姐沈默著,  她從不開口要求,  至今依然。

 「我得趕在下五點之前到校, 再晚就遲了。」 他要不斷更換抱你的姿勢, 因為手酸。每隔一段路, 他低低地求:「好嗎?」

儘管我己在售票口,  他仍抱著一線希望,  好嗎? 好嗎? 他說你的尿布溼了。我買好票, 坐在侯車椅上, 他們安靜地跟著, 我偷偷地希望車子誤點, 或者永遠不要來吧... 他們坐在我身邊, 只是等待, 等待奇蹟出現, 但是我己買了票。

「我可以去幫妳退票。」他歪頭找我閃躲的眼睛, 他永不放棄, 至今依然。

車子還是來了, 他們絕望地起身, 蹣跚地跟我到車門, 我上了車, 給了票,  他不再問了, 站在車門邊, 仰頭望我。

 再見, 我笑一笑。再見, 他說。 二姐只是無語凝望, 我想, 她是在心裏對我說再見, 媽媽說她最認命, 不吵不鬧, 逆來順受。

台東風沙大, 我記憶中的台東車站, 冷冷清清, 到底灰的是心情? 還是天色真的灰? 我只記得,那灰幕下的灰色的車站, 兩個灰灰的小人, 被揚起的灰塵, 灰了失望的面容。

哥哥抱著你, 吃力的騰出手掌對我搖晃。 那是第一次, 我覺得我背棄了你們。遠遠的兩個孤獨的小人, 漸漸隱沒在灰色的建築裏, 再見, 我輕輕說給自己聽, 一再撞擊我心的, 是那一連串的哀求:「 好嗎? 好嗎? 」

車身後揚起的塵土, 模糊了你們回家的路, 好長好長的一段路, 你們要自己走。而我總是那個不斷離棄的人。當我說我要回來了, 你們又全都在那兒, 興高采烈地。

IMG_4489.JPG

 

那天回到學校時, 大樓燈火通明, 熟悉的火車汽笛, 將我從你們居住的暗巷裏, 拉回寧靜肅穆的校園, 還沒走到宿舍, 就先聽見琴聲悠揚, 他們在合唱" 山谷裏的燈火",  我是剛從山的那頭越過來的, 一盞燈下, 有一串粽子。

修女微笑招呼:「 回來啦!?」我恍忽聽見神呼喚摩西, 祂說:「摩西, 摩西....」摩西答:「我在這裏....」

我回來了, 我在這裏。

祂說:「把你的鞋子脫下來,因為你所站的是聖地。」這裏永遠窗明几淨, 地面鋥亮, 黑邊都打過蠟, 光影生輝, 我總是跨過它, 不願留下鞋印。

後來, 接到媽媽的來信, 說城裏的生活固然辛苦, 幸好爸爸去看你們時, 會給你們帶些山上的地瓜野菜。全家省吃儉用, 搾出來的錢, 寄給我作生活費, 但每到月底, 你的奶粉錢不夠, 他們餵你喝稀粥。

人有命運嗎? 從前不信, 如今無法回答。我不信算命, 但是姨曾給我排了紫微斗數, 說我離鄉背井, 與手足無緣。真是這樣嗎? 我相信愛超越命格, 而我們彼此相愛著。

有一次媽媽說: 「我們永遠追不上妳, 我們在台東時, 妳去南部, 我們追到南部時, 妳去了台北, 當我們終於追到台北, 以為這下終於追上妳,  妳郤飛了。」

74914(1).jpg

有一年冬天我回家,哥哥在台南工作, 他來載我去台南, 台南有很大的變化。到的時候, 己是夜晚, 他特意駛過我的母校門口。 很久以前,  穿著制服的我, 提著書包, 心裏惦記著你們, 我就是在這樣的夜色, 沿著校牆外的小路走到學校的嗎?

門房的燈亮著, 暈黃的光, 還盡責的守著校門, 記憶裏巍峨的校舍, 被林立的高樓包圍,  再沒有過去居高臨下的氣勢, 我想看看教室大樓是否光亮如昔? 侷促的空間擋了我的視線, 是晚自修的時間, 她們正埋頭苦讀吧?!

唯一不同的是, 當她們抬眼時, 再看不到我的眼目曾見的景象。那時學校在城市的邊界, 再過去是一片荒煙蔓草, 什麼都沒有, 就有一條火車軌道。夜晚的時候, 可以看見遠天的星子, 只要擡眼, 自窗外極目處, 有光點從天邊移向我, 時不時地, 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 我總是假想, 那兩個光點是父親的眼。

她們再無法那樣想像, 當她們走進學校時, 是否還有足履聖地之感, 儼然一個貴族?

那夜寒風刺骨, 我穿著大衣還是冷, 他問我想不想吃粽子? 有一家粽子店是台南有名的。他說起很久以前吃過的一口台南粽, 偶爾, 寂寞的時候, 他到粽子店去吃一粒。我們就坐在走廊的矮凳上吃。

 他打著哆嗦吃完, 便進入店裏避風, 我慢吞吞地享受寒風裏的騰騰熱氣, 進入胃裏, 把心煨得暖融融的。抬頭見他站在門邊看我, 他想起自己的哀求嗎? 姐姐, 妳遲點再走, 好嗎?  當然, 他早己不會那樣期盼, 手足間的互伴相依只有一段, 但有什麼理由, 把你們應得的滋養都給了我? 讓我一輩子欠。

 

IMG_4734-1.JPG

前年八月, 在加勒比海, 炎熱的中午, 陽光刺目, 遊客都玩水去了, 池畔和沙灘熱鬧滾滾, 我遠離喧囂, 一個人到大廳去喝咖啡, 果然沒幾個人, 在走廊的盡頭, 找了一處僻靜的角落讀書, 海上吹來的薰風, 令人昏昏欲睡,  眼前一片綠意盎然, 烈陽下, 一個男孩不停地工作,  揮汗如雨, 在臉上晶瑩地發亮,  我們偶然四目交接, 黑黑的他像黑黑的你, 我給他一個笑臉, 他一臉惶然。
 
我想起失業前在台北的你, 騎著機車衝鋒陷陣, 趕時間送貨,  也在這樣的烈日下,  滿頭大汗, 在叉路口等綠燈, 時間又緊迫時, 你是否也會露出那樣驚惶的神色? 媽媽說, 你的罰單常讓你吃不飽。
 
風雲驟然變色, 一陣雨來得又急又大。乘著風勢, 淅淅瀝瀝, 打在地上桌上身上, 他跳上走廊說: 「沒事, 我立刻給你拉下遮雨蓬。」 一面爬到欄杆上, 拿了帶勾的長竿, 透明的塑膠簾幕一下就把風雨擋在廊外。
 
也是一個夏天, 你在火傘下, 跟在我後面, 手提著兩袋我新買的書, 逛完重慶南路所有的書店, 你也有那樣的表情, 直到我問你渴不渴? 你木木地點頭說,  渴了很久。
 
我也想問他: 「你渴不渴?」我沒見他喝一滴水。也許對他來說, 小費更實際。通常我一次給一歐元。想到待業中的你, 我決定給他兩塊銅板, 那多出來的一塊是我給你的, 也許, 在你飢餓時, 那端也有人曾給你一盒便當, 也許...
 
我用力握住他的手, 手掌間溫著那兩塊錢, 用撞擊銅鐘的力道默禱:「讓金錢流通。」
 
當夜正等晚餐時間, 我在椅子上睡著了, 一個聲音對我說:「妳做了什麼? 合該享受這一切?」我立刻驚醒, 走到房外, 萬籟俱寂, 遊客都用餐去了。
 
我往海邊走去, 月華如水, 天光椰影在池裏相會, 還有, 我眨眨眼, 那是一池星輝嗎? 猛抬頭, 見滿天的星斗向大海低垂朗照, 我從未見過如此清晰的星宿, 珠光寶氣地綴滿暗藍的夜空。
 
「妳做了什麼? 合該享受這一切?」原來, 我從沒原諒過我的背棄。
 
我看不懂星座, 但我見到北斗七星, 那是我唯一認得的, 不禁淚流滿面, 我願意相信這是神的顯靈, 安慰我對你們深深的虧欠之情。
 
 
 

 

arrow
arrow
    文章標籤
    親情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瑪妮 的頭像
    瑪妮

    法蘭德斯的客廳

    瑪妮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6)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