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擱了兩年, 因一則新聞起了頭, 確定新聞主角不是你之後, 就沒再接下去, 但心緒的激盪猶在, 回憶在餘波中延伸。那時你失業一段時間了, 在一則新聞裏看見這篇報導: 一名20多歲的年輕男子,在夜晚四下無人時,到餿水桶旁, 撿廚餘剩飯,這個年輕人說自退伍後一直找不到工作,說完就快步離開,消失在街角。我搜尋相關的新聞照片, 只找到一個模糊的側影。那是你嗎? 我的軟心腸又硬脾氣的弟弟。我們常笑你, 仙風道骨, 像在人間迷路的鬼魂, 你微笑著,不承認也不否認。新聞照片裏的那身影, 也模糊輕飄得彷彿沒有重量。
每次回山上老家, 媽媽總親自包粽子, 我忘了問她, 為什麼非得是粽子?
我之愛吃粽子, 應是情感性的安慰, 與一段記憶有關。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的那一年, 我上初中, 下午一放學, 便趕去搭車, 學校在台南, 因此到達台東車站時, 已近午夜。我循著地址, 在昏黯的巷弄間, 往來尋找你們的住處, 借著巷口的路燈, 依稀能夠辨認門牌上的數字。
入口處有矮矮的木門, 那是一幢日式瓦房, 像公家的宿舍, 老舊到即將拆除, 媽媽帶著你們租下其中最破的一間, 只有一個房間, 是四個塌塌米的通舖, 入處留有一小塊地面, 在那狹窄的角落裏, 靠牆站著一個櫥子,鍋碗瓢盆全在裏頭, 櫥子上面是瓦斯爐, 記憶中, 那是你們全部的家當 。
本來不是長假, 只為了分享我的獎狀, 就趕去探望你們,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你, 在你們破敗的新居裏。
母親在工廠做工, 貼補家用, 很克難的家居, 那時生活簡單, 雖然拮据, 郤沒有窮苦的感受, 有什麼就接受什麼。
一位學姐託我帶一串台南粽子送給她在台東的親戚, 我帶著回家, 粽子不是我們平常吃得起的, 因為沒有冰箱, 媽媽將它們掛在曬衣繩上, 說隔天一早會循著地址送去給那家人。你的兄姐們站在繩下, 痴望著那串高攀不起的粽子。
「一定很好吃, 我可以聞到粽葉的香味。」你的二姐悄聲地說, 小心著不讓媽媽聽見。那麼小的房間, 祕密無所遁形, 媽媽低頭逗你, 假裝沒聽見。
那時你己經會對著天花板格格地笑,陌生而新鮮的你,醜得可愛。你二姐像小母親似的對你又親又哄,一面述說你剛出生時的醜樣。
她說,爸爸帶著她和哥哥去醫院看你,一個小黑炭躺在嬰兒床上,皺皺的臉,像個老人,爸爸興奮地說:「看,這就是你們的小弟弟!」她看了一眼就別過頭去, 你委實太醜了, 何況她還得要接著背你好幾年,漫長地背負歲月, 正是她全部的童年, 不是背負著柴火, 就是背著弟弟妹妹。她給了你最多的愛, 以後她改口說, 你比哥哥好看太多了。
「學姐說, 我在路上肚子餓了可以吃一粒, 但我還沒有吃。」媽媽允許我們留一粒, 你的兄姐們仰望著粽子, 嗯, 一定很好吃.......。再看最後一眼, 就熄燈睡了。
我們擠在大通舖上, 相擁而眠,夜半有雨點打在臉上, 趕緊拿出鍋盆接屋頂的漏雨, 叮叮咚咚, 敲到天亮, 我聞著你身上的奶香, 把雨點擊盆的伴奏, 帶入夢中, 以後也伴著我, 在許多個不眠的夜裏。
你一大早醒來, 對著微曦伊伊呀呀地喃喃自語, 好像被看不見的天使逗弄。媽媽怕粽子臭了, 一早就出門送去, 回來時, 抱歉地說, 原來那地址很遠, 只好搭計程車去送, 本來她想給我們買粽子, 搭了車後, 沒有餘錢了。
沒有誰抱怨, 因為本來也沒奢想吃粽子。她分了留下來的那一粒, 一人一口, 滋味真好, 眉眼都是笑。
雖是周末, 媽媽還得趕去工廠加班。不是長假, 近中午時, 我收拾了就要走。
我忘不了他的聲音。「妳可以多留一些時候嗎? 姐姐, 妳可以下午再走嗎 ? 」你的哥哥雙手抱著你, 跟在我後面, 你二姐沈默著, 她從不開口要求, 至今依然。
「我得趕在下五點之前到校, 再晚就遲了。」 他要不斷更換抱你的姿勢, 因為手酸。每隔一段路, 他低低地求:「好嗎?」
儘管我己在售票口, 他仍抱著一線希望, 好嗎? 好嗎? 他說你的尿布溼了。我買好票, 坐在侯車椅上, 他們安靜地跟著, 我偷偷地希望車子誤點, 或者永遠不要來吧... 他們坐在我身邊, 只是等待, 等待奇蹟出現, 但是我己買了票。
「我可以去幫妳退票。」他歪頭找我閃躲的眼睛, 他永不放棄, 至今依然。
車子還是來了, 他們絕望地起身, 蹣跚地跟我到車門, 我上了車, 給了票, 他不再問了, 站在車門邊, 仰頭望我。
再見, 我笑一笑。再見, 他說。 二姐只是無語凝望, 我想, 她是在心裏對我說再見, 媽媽說她最認命, 不吵不鬧, 逆來順受。
台東風沙大, 我記憶中的台東車站, 冷冷清清, 到底灰的是心情? 還是天色真的灰? 我只記得,那灰幕下的灰色的車站, 兩個灰灰的小人, 被揚起的灰塵, 灰了失望的面容。
哥哥抱著你, 吃力的騰出手掌對我搖晃。 那是第一次, 我覺得我背棄了你們。遠遠的兩個孤獨的小人, 漸漸隱沒在灰色的建築裏, 再見, 我輕輕說給自己聽, 一再撞擊我心的, 是那一連串的哀求:「 好嗎? 好嗎? 」
車身後揚起的塵土, 模糊了你們回家的路, 好長好長的一段路, 你們要自己走。而我總是那個不斷離棄的人。當我說我要回來了, 你們又全都在那兒, 興高采烈地。
那天回到學校時, 大樓燈火通明, 熟悉的火車汽笛, 將我從你們居住的暗巷裏, 拉回寧靜肅穆的校園, 還沒走到宿舍, 就先聽見琴聲悠揚, 他們在合唱" 山谷裏的燈火", 我是剛從山的那頭越過來的, 一盞燈下, 有一串粽子。
修女微笑招呼:「 回來啦!?」我恍忽聽見神呼喚摩西, 祂說:「摩西, 摩西....」摩西答:「我在這裏....」
我回來了, 我在這裏。
祂說:「把你的鞋子脫下來,因為你所站的是聖地。」這裏永遠窗明几淨, 地面鋥亮, 黑邊都打過蠟, 光影生輝, 我總是跨過它, 不願留下鞋印。
後來, 接到媽媽的來信, 說城裏的生活固然辛苦, 幸好爸爸去看你們時, 會給你們帶些山上的地瓜野菜。全家省吃儉用, 搾出來的錢, 寄給我作生活費, 但每到月底, 你的奶粉錢不夠, 他們餵你喝稀粥。
人有命運嗎? 從前不信, 如今無法回答。我不信算命, 但是姨曾給我排了紫微斗數, 說我離鄉背井, 與手足無緣。真是這樣嗎? 我相信愛超越命格, 而我們彼此相愛著。
有一次媽媽說: 「我們永遠追不上妳, 我們在台東時, 妳去南部, 我們追到南部時, 妳去了台北, 當我們終於追到台北, 以為這下終於追上妳, 妳郤飛了。」
有一年冬天我回家,哥哥在台南工作, 他來載我去台南, 台南有很大的變化。到的時候, 己是夜晚, 他特意駛過我的母校門口。 很久以前, 穿著制服的我, 提著書包, 心裏惦記著你們, 我就是在這樣的夜色, 沿著校牆外的小路走到學校的嗎?
門房的燈亮著, 暈黃的光, 還盡責的守著校門, 記憶裏巍峨的校舍, 被林立的高樓包圍, 再沒有過去居高臨下的氣勢, 我想看看教室大樓是否光亮如昔? 侷促的空間擋了我的視線, 是晚自修的時間, 她們正埋頭苦讀吧?!
唯一不同的是, 當她們抬眼時, 再看不到我的眼目曾見的景象。那時學校在城市的邊界, 再過去是一片荒煙蔓草, 什麼都沒有, 就有一條火車軌道。夜晚的時候, 可以看見遠天的星子, 只要擡眼, 自窗外極目處, 有光點從天邊移向我, 時不時地, 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 我總是假想, 那兩個光點是父親的眼。
她們再無法那樣想像, 當她們走進學校時, 是否還有足履聖地之感, 儼然一個貴族?
那夜寒風刺骨, 我穿著大衣還是冷, 他問我想不想吃粽子? 有一家粽子店是台南有名的。他說起很久以前吃過的一口台南粽, 偶爾, 寂寞的時候, 他到粽子店去吃一粒。我們就坐在走廊的矮凳上吃。
他打著哆嗦吃完, 便進入店裏避風, 我慢吞吞地享受寒風裏的騰騰熱氣, 進入胃裏, 把心煨得暖融融的。抬頭見他站在門邊看我, 他想起自己的哀求嗎? 姐姐, 妳遲點再走, 好嗎? 當然, 他早己不會那樣期盼, 手足間的互伴相依只有一段, 但有什麼理由, 把你們應得的滋養都給了我? 讓我一輩子欠。
前年八月, 在加勒比海, 炎熱的中午, 陽光刺目, 遊客都玩水去了, 池畔和沙灘熱鬧滾滾, 我遠離喧囂, 一個人到大廳去喝咖啡, 果然沒幾個人, 在走廊的盡頭, 找了一處僻靜的角落讀書, 海上吹來的薰風, 令人昏昏欲睡, 眼前一片綠意盎然, 烈陽下, 一個男孩不停地工作, 揮汗如雨, 在臉上晶瑩地發亮, 我們偶然四目交接, 黑黑的他像黑黑的你, 我給他一個笑臉, 他一臉惶然。
我想起失業前在台北的你, 騎著機車衝鋒陷陣, 趕時間送貨, 也在這樣的烈日下, 滿頭大汗, 在叉路口等綠燈, 時間又緊迫時, 你是否也會露出那樣驚惶的神色? 媽媽說, 你的罰單常讓你吃不飽。
風雲驟然變色, 一陣雨來得又急又大。乘著風勢, 淅淅瀝瀝, 打在地上桌上身上, 他跳上走廊說: 「沒事, 我立刻給你拉下遮雨蓬。」 一面爬到欄杆上, 拿了帶勾的長竿, 透明的塑膠簾幕一下就把風雨擋在廊外。
也是一個夏天, 你在火傘下, 跟在我後面, 手提著兩袋我新買的書, 逛完重慶南路所有的書店, 你也有那樣的表情, 直到我問你渴不渴? 你木木地點頭說, 渴了很久。
我也想問他: 「你渴不渴?」我沒見他喝一滴水。也許對他來說, 小費更實際。通常我一次給一歐元。想到待業中的你, 我決定給他兩塊銅板, 那多出來的一塊是我給你的, 也許, 在你飢餓時, 那端也有人曾給你一盒便當, 也許...
我用力握住他的手, 手掌間溫著那兩塊錢, 用撞擊銅鐘的力道默禱:「讓金錢流通。」
當夜正等晚餐時間, 我在椅子上睡著了, 一個聲音對我說:「妳做了什麼? 合該享受這一切?」我立刻驚醒, 走到房外, 萬籟俱寂, 遊客都用餐去了。
我往海邊走去, 月華如水, 天光椰影在池裏相會, 還有, 我眨眨眼, 那是一池星輝嗎? 猛抬頭, 見滿天的星斗向大海低垂朗照, 我從未見過如此清晰的星宿, 珠光寶氣地綴滿暗藍的夜空。
「妳做了什麼? 合該享受這一切?」原來, 我從沒原諒過我的背棄。
我看不懂星座, 但我見到北斗七星, 那是我唯一認得的, 不禁淚流滿面, 我願意相信這是神的顯靈, 安慰我對你們深深的虧欠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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