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約也是那時我做了那個夢。是她先訴請離婚的,朋友們一語不發,只是傾聽。誰說一個人要綁在痛苦的婚姻裏就一定是好事呢? 為了不讓她覺得孤單,是我陪她去法院的。
離婚說起來容易,真要下決心分家,需要足夠的心理準備。也許起初這只是她脅迫他的一種手段,一種耐性的角力,以為把他逼到牆角,他最終不得不繳械。然而,他哪裏只是塊頑石,他簡直就是一具推土機。他真的搬走了,孩子們分別和父母親輪流各住一周,這才發現一個人的家有多寂寞。孩子們的吵鬧, 夫妻間的爭執固然常常令人心煩,突然間這些噪音自生活中抽離了,她果真得到了渴望的安寧,果真得到釋放而自由, 這輕盈郤令她頓時失重,偌大的空間被空虛充滿, 生活變得乾淨而蒼白,沒有喧鬧也沒有笑聲, 沒有哭泣也沒有安慰,。生活本不該是這樣,她從屬於一個家庭,只有自已敬虔神是不夠的,沒有其他成員齊心合作,她無法過著真正屬靈的生活。她恨起丈夫的固執和公婆的古板,本來一個新生兒就可以帶來一個全新的開始和生機,全新的盼望和喜悅,但沒有人看到這個可能性,除了她之外。
她並不真的決意離婚,而是相信當她斷了丈夫的後路,他自然要妥協讓步,她低估了那些衝突的殺傷力,他已經不在乎她的去留。她想透過律師達到一個和平協議,律師可不是基督徒, 既然走到彼此控告這一步, 就沒有所謂宗教性的寛容與善意,只有贏得勝訴的不擇手段 。她相當失望, 這不是她要的, 她並沒有想為勝訴撒謊, 也不需要利用詭辯的技巧陷她的丈夫於不義,她只想得到一個公平的裁決,確切地說, 是一個基督宗教的裁決, 但走到這一步已由不得她。她陷入騎虎難下的困局中,懷疑這是神給了"此路不通"的暗示,基督徒本是不該離婚的。
我記得那個夏天, 她開車載我上山,途中的鄉間的小路迂迴曲折, 農家的前庭後院,有割過草地的清香。這般明媚的夏日, 我們郤一路在車上據章引句的辯論基督徒能不能離婚?她時不時要停在路邊, 翻開聖經找一段經文, 我們各讀一遍,再上路繼續辯論。 有意思的是, 同一章節我們郤讀出不同的結果, 我們都能為了方便自已的結論而自圓其說,這也是基督徒的難為處,聖經充滿了模稜兩可並相互矛盾的字句。 文字之不可靠更令我懷疑經典是否存在一種確切而可靠的解釋?似乎我們的現實和認知, 才真正決定我們如何解釋它。
在森林裏走了一小時,誰也沒有說服對方,說到累了,就並肩站在山丘上,俯瞰彎彎曲曲的來時路,偶爾有幾輛車緩緩行過麥田,寛濶的視野把夏日的鄉間景色完整的呈現,這才注意到, 原來那些農家的後院,有一畦畦的紫白相間的花圃,紫和白都是搶眼的顏色,遠處看竟是一派和諧優雅。然而我們經過時由於忙著爭論,就錯過了它們。她不禁感嘆:「多幸福的鄉下人家! 」
我當笑話回應她:「是啊,但人家吵架時我們沒見到。」遠處的麥浪如濤起伏,麥芒閃著金光,一群大人小孩騎車馳過,那是夏日最尋常的景觀。她悲從中來,本該是一家人共度的周末,對她變成一種煎熬。而她又犯了什麼大錯,必須得到這種懲罰?家人本來就會有摩擦,原諒彼此本來就理所當然,不是嗎?」
「他不是基督徒,不會原諒妳七十個七次,那是妳的教條,不是他的。」她以為所有的傷害都會被原諒,也應該被原諒, 他大約是被逼到走投無路。
「所以他必須成為基督徒,我可以原諒他,他郤不能原諒我,這種不對等的關係怎能持久?」
她對我們這些教友,多少有點埋怨,我們沒有堅持要她守住完整的家,當事人可能情緒化而衝動行事,但旁觀者應該穩住陣腳,以神的喜悅為念。在關鍵的時刻,我們郤讓她選擇了最容易的那條路,而不走神的道。
「是嗎?我以為那個哭著說活不下去的是妳呢!如果夫妻成了彼此的地獄,硬把他們綁在一起,他們如何能成為"神的家庭God's family"呢? 何況誰能承擔救他人靈魂的責任? 我們自已都不能確定是否能救自已的靈魂。一個人若勉強去承擔超過他的能力所能承擔的,不僅無法成就其事,還可能傷了自已。」
「我比你們想像的更堅強 。」她說得篤定。
「我相信,但妳不夠堅強到願意等待,或乾脆接納他的選擇。」
「不, 妳說的是放任,放任不是愛,至少不是真愛。愛是負責,對他的靈魂負責。」幸好她的丈夫不是回教徒,否則這兩人若都要對對方的靈魂負責,伊瑪目和牧師彼此向對方傳道,結局大約是不相為謀吧?
「如果妳相信如此,那早該對這試煉有心理準備,並盡力將彼此的傷害降到最低,但是這種事無法勉強,我們做的只能是能力所及的。」除了耶穌會說:「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我們誰敢大言不慚的要救別人的靈魂?
我想起最初領我讀經的那位美國傳道人瑪麗安,她是最積極於擴張教派的傳道人,當她知道我中止和孩子讀經時,她曾對我說:「將來妳見主面時,主會問妳:" 妳的丈夫在哪裏? 妳的兒子在哪裏?" 」我很想反駁:「神的國也實施連坐法嗎?」一人下地獄, 全家下地獄。她自己的家人不全是基督徒,本來她要先問自已辦不辦得到?我不頂撞她,但心裏有強烈的抗拒,可見宗教教條中有許多是傳道人自行補充的。
瑪麗安曾說起她的妹夫拒絕信教,因此在拉鋸戰中奮鬥多年, 她並引用了聖經裏的一段話 ---「你們以為我來,是叫地上太平嗎? 我告訴你們,不是,我來乃是叫人分爭。.......人的仇敵,就是自己家裡的人。 」我想耶穌不是那個意思,祂是反對法利賽人僵化的教條主義,祂所指的相爭指的是用真正的慈悲對抗這種教條主義的無情, 然而這章節郤被用來作為方便的工具, 去合理化那些本可以避免的衝突。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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