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蘭德斯的客廳

飛機降落在阿姆斯特丹的清晨, 城市尚未甦醒, 拖著行李, 走過一節又一節的甬道。

轉一個彎又是無限延伸的長廊, 空姐的高跟鞋,  在發亮的地板上,節奏有致的扣響, 告訴你她們正走向康莊大道。不是,她們正要踩上雲端, 她們是 Skywalker。

我並不偏愛高樓, 也不偏愛燦爛。是出於什麼緣故?  什麼隱祕幽微的心理作祟? 我拍下許下多燈火輝煌的高樓, 拍下熠熠爍爍的通道, 敞亮的地板,彷彿一不小心就會在康莊大道上滑倒。

去年三月,妹妹陪我逛街,我拍下華燈初上的街景, 它們是我來不及參與的,想植入記憶的陌生的部份。她突然說起一件很久遠的事。

我第一次離家到城裏上學時, 她經常想像我所在的城市。 她在電視上看見雲霄飛車, 車自頂峰高速下滑,人驚悚地尖叫, 到了谷底又刺激地狂笑, 再來一次, 再爬上峰頂,  君臨天下, 腳下是延燒不滅的燈火, 無盡的光明,不熄的溫暖。城市到底是不同的,城裏有盼望, 有幸福, 有紅綠燈, 有所有你能想像的美好。她想像我乘坐雲霄飛車,穿梭在璀璨的夜空中,郤一直沒問我, 是否我的學校生活就是那樣度過的? 她曾暗暗立誓, 有一天她也會到城裏去坐雲霄飛車。後來, 夢想實現了嗎? 我問。她大笑, 沒有, 也不稀罕,上了中學, 就斷了這念頭, 那時已發現,生活中有許多事, 比坐雲霄飛車重要。

我郤真的坐過一次驚悚的雲霄飛車,為了陪小妹才坐的,到了頂端的霎那,我立刻就後悔了,但在高空中不能賴皮,不能臨陣脫逃, 小妹慌慌地抓住我求救:「我不要玩了, 我要下來, 要下來...。」我也抓住她:「我們馬上下, 馬上下...。」馬上, 立刻, 人倏地自高空飛速下降, 心臟卡在喉嚨, 風聲咻咻, 臉被吹歪了, 嘴張著, 聽不到自己的尖叫,郤聽到對方的, 人下來了, 心臟來不及下, 還在高空中噗噗地跳, 我在地上都能聽見。才說不要玩了的, 小妹又去自虐了一次, 那是我的最後一次, 再沒有比花錢找罪受更蠢的了。

我第一次去逛街,是十二歲的時候,舍監怕我放長假一個人留校太孤單, 特地要求住在台南市的學姊帶我回家。她很爽快地邀請我一起去逛街。逛街? 這是個新詞,顧名思義,逛街就是在街上走來走去。越想越疑惑, 考慮了很久,終於忍不住問道:「可是, 我們為什麼要在街上走來走去?」後來發現城市的確是迷人的,城裏有人潮,有夜市,有所有你能想像的好吃的, 好看的, 所有美好的, 都在這裏了。

「燈火輝煌」用來形容高樓的夜景很貼切, 高樓是屬於城市的, 繁榮和進步也是。對所有山上的孩子來說,能到大城市去是一個夢想,立在高樓前, 人就謙卑下來, 自慚形"愧"。作為孩子的我,向村人 說起高樓來, 總是特別神氣, 因為我的寢室在二樓, 也算 高人一「樓」。那時我的村子只有村舍,連樓都不算。越想越奇怪,村子被高山環抱, 天天對著高山的孩子, 並不自慚形"愧",彷彿本來就該是那樣的。山是神造的, 樓是人造的,神造大山不奇怪, 人建高樓倒神奇,所以覺得大廈很神氣。

我第一次離台時, 小表弟得知我在香港轉機,便要求我答應他, 若在街上遇到成龍, 請我代他問候, 他以為在香港遇見成龍像看電影一樣自然。

去年離台時,依舊是夜晚,旅客不多, 四壁生輝的國門, 冷冷清清。我給兒子看台北的街景,他很失望地問:「妳為什麼老是拍建築物? 我要看人,和親戚的面孔。」這才驚奇,為什麼我很少拍親人? 郤拍下許多我不熟悉的景色?也許潛意識裏,這樣一條亮晃晃的直線通道就好比一個山上的孩子所能想像的康莊大道。我不斷地拍, 是為了安慰自己對未知的期待嗎?十五歲唱畢業歌時, 我沒有多少離別之情, 因為我將留校讀高中, 歌詞中有一段,令我唱得全然專注:「世路多歧,人海遼闊, 揚帆待發清曉...。」我的想像無邊無際的開展, 想像這世界無比寛廣,多歧的世路,每一條都通向康莊大道,地板發亮,人走過去,每一步虎虎生風。

 去年來接我的是大妹, 送我的是小妹, 忽然發現,每次接我和送我的都不是同一人,也許是刻意避開。送我走的人總是靜默, 在一旁看我辦完手續, 水牛一樣地靜默。己經晚了, 妹妹還得坐車回家, 「我送妳去搭車。」我說, 她郤要看我進海關,  最後達成協議, 讓我站在長廊看她去坐車, 我翻了翻口袋, 假裝高興地說:「喏, 我還剩一些台幣。」我的手足總是高高興興地收下,那笑容減輕我心裏的疼痛,雖然我的方式廉價得有些可鄙, 他們不會在意。她要一個人坐車, 也許趕得及在夜市吃一碗麵, 也許明天去買她在市場看上的那雙鞋....。

我第一次帶外婆搭飛機時,她好奇地望著窗外, 地上還下著雨呢!  穿過了雲層, 陽光燦然, 浮雲 像棉花糖,一朵一朵, 彷彿伸手可及, 她喃喃自語:「這是神的地盤。」我故意逗她:「不對, 神住在地上, 祂不是在西乃山吩咐摩西脫鞋, 祂說:『因為你所站的是聖地。』嗎?」外婆想了想,覺得神不住在地上, 因為耶穌教我們向神禱告時要說:「我們在天上的父。」她說她低頭禱告時,也覺得神在天上俯視。

回家的火車上, 比利時的春綠很鮮嫩, 此岸到彼岸, 從哪裏出發都是回家,  這家到那家, 回到哪個家都有牽掛,  飛也黯然, 回也神傷, 來也心安, 去之欣歡。 五味雜陳。

小妹第一次來比利時的時候,在空中看到一大片牧場,心裏涼了一截,她真正想看到的是高樓大廈,車水馬龍,可是飛機降得越低, 看的越清淅, 見牛羊處處, 好不寂寞, 為此掬了一把辛酸淚,可憐 姊姊飛了那麼遠, 結局竟是牧羊北海邊。

十年前, 珣的母親從上海來看她,她在路上就滔滔地說著, 新蓋的房子在牧場附近,周末可帶媽媽去看牛。她母親一臉不高興地問:「怎麼? 妳巴巴地到比利時來插隊落戶啦?」她每次說起, 我們就笑得東倒西歪。

 

 台灣的櫻花陸續開了,心裏折騰了一個月, 病懨懨地 ,什麼也提不起勁, 以為我無端生了憂鬱症 。 終於決定春天不回家,塵埃落定後, 心裏踏實了。二月, 陽光不暖, 日照不長, 偶有薄雪, 有風和冒初芽的番紅花, 我煮一壼濃濃的咖啡,  在網友的圖片中, 欣賞台灣的花季。

格友要來看我,會帶來足夠的東台灣的陽光吧?!沒有高樓, 沒有夜市, 沒有燈火輝煌。我備好乾淨的水,等著給你們沏一壼台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