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侷限 @ 法蘭德斯的客廳

比利時

下了幾場雨,就換上秋衣,田園的果實己熟透,我推著輪椅穿行在玉米田圍攏的小徑,玉米己經竄得很高。上個月克麗絲汀還能邊走邊談莊稼,這周她只能坐輪椅。

三周前醫生自她的肺裏抽水,疼痛難當,雨果心疼到無法忍受,躲在大廳等候。才回家沒幾天,他不過去一趟超市,只半小時,她又摔斷了一根肋骨,不能躺著睡,整夜坐著,意外的頻發比她的疾病更易致命。

不能散步的那幾周,只能倚窗對坐,院裏殘花零落幾朵,獨獨秋菊向風婆娑。雨果離家之前,己將咖啡杯盤,兩套整齊對置,我按下開關,咖啡機呼嚕呼嚕響,尋常生活的甜蜜就從這熟悉的聲音開始,呼嚕呼嚕,好了好了,咖啡好了,好似媽媽安撫著撒嬌的子女,濃郁的香氣四溢,騰騰的熱氣暖融融流入生活的節奏,對此我習以為常,以為生活會永遠這樣下去。

教堂的鐘聲每小時敲一次,這一次到下一次,陽光己從這窗移到那扇,陰影由前庭退向後院,這期間有多少嬰兒出生?多少情侶互訂終身?餐廳的窗口並不向陽,她的半張臉浸在暗影裏,輕柔如昔郤安靜迷茫,生活己經不一樣了,她也不一樣了。在她背後的櫃枱上,一株蒼白的蝴蝶蘭,正盡其所能的向光伸展。

剛開始來陪她時,己經習慣照顧人的她,不願別人看見她的無助,才從醫院回家,隔天就洗衣抺地,連我幫她洗碗都不許,發病前她是個牙醫,整個村子就靠她看牙,疾病使她的生活範圍逐漸縮小,終至剩下醫院和丈夫,孩子們在外地工作或求學,除了病痛和每日的療程,生活裏沒有更多的內容,疏離的人際關係,使丈夫變得那麼重要,以致離開她半天,都能使她陷入無邊的落寞, 這是所以我去陪她的緣故。

從前這個家由她打理,從種菜做飯到分配工作,現在家務逐漸由丈夫接管,將來有一天,她再不能為家人燒飯,甚至自己的最基本需求也必須仰賴他人,對一個重視生活和精神獨立的人,要接受放棄自主和自尊近乎一種酷刑。

我一直只看見她的堅強獨立,偶爾她的眼神不小心洩露祕密,也許她也有情感決堤的時候,只是脆弱僅家人才能看見。

我不知道她是怎麼走過來的?但那影響郤在雨果身上表現,他們兩人是這屋子的樑柱,一柱傾斜,另一柱豈能挺立?白天他帶著克麗絲汀,從城這頭到市那端,從這科醫生到那家醫院,從ALS到癌症到頭傷到骨折,回到家要購物割草,要洗地燙衣,做了所有他能做的,盡了所有應盡的職責,一向端整的他,夜裏安頓了妻子,自己握著酒杯,歪歪斜斜,這接二連三的打擊,能摧毀一個強人對生命的信任,誰忍心苛責?

佛萊蒙一般不會主動傾訴他們的痛苦,對雨果和克麗絲汀我沒敢多問一句,伊娃究竟是晚輩,我偷偷問她父親的情況,她連連搖頭,眼眶紅了,她在魯汶上學,周末才會回家,發現疲憊操勞的父親越發憔悴,偶爾躲在書房醉酒。「幫助別人很容易,但幫助自己很難。」我一直想著伊娃說的這句話。

看著雨果的沮喪,佝僂的克麗絲汀倒因此挺直,撐持著顫危危的屋宇,她比雨果更認清前面越來越陡峭的路,她曾先後陪著母親姊姊和弟弟走過相同的病程,不過是再複習一次,只是這次她自己走,因此並不心懷不切實際的希望,雨果曾說她是娘家最後一位倖存者,沒有親戚。

這兩周,她已不那麼堅持做一個強人,她看著我在她的廚房張羅茶點,不介意我一面洗碗一面和她聊天。顯然她已坦然接受她無法獨立的事實,我郤感到她在精神上益發強壯。

我想起一位醫生曾經說起自己的經歷, 平時病人去診所看病時,他們排坐等候,然而有一天,他才看完最後一位病人,就去醫院排隊領取「殘障手冊」, 一時間無法調適這種身份的轉換,他甚至覺得羞赧,怕病人認出他。當有人看他步履蹣跚,很吃力的樣子,會主動問:「先生, 您需要幫忙嗎?」這樣的好意也會讓他一時不知所措, 他沒有想過自己是個需要別人幫助的人。原來他在別人眼中己不是強人,他努力了前半生才獲得的身份地位,在一夕之間崩塌,從前的自我價值感和自信來自他的身份認同和每日的工作上。某一天郤被迫面對生命的轉折,連走路都需要人攙扶,生存的價值何在?意義何在?他拼命尋找另一種價值,拼命想說服別人,也說服自己--他還是那個相同的人,還是從前那個強者,越是爭辯,越是挫折,直到他承認並接受自己的現況,不再尋求認同,他才堅強起來,也是那時,他才忽然發現,連他的病人彷彿早就在那兒等著,等在他倒下的那一刻拉他一把,他才忽然看見,那些病人、那些鄉親、那些老兵,他們不是別人,他們似乎跟他有很深的親緣關係,至少在生老病死這事上,他們有相同的命運。那時他才開始強壯了。

他們己經開始一點一點整理家當, 搬回他們生長的家鄉,在濱海城市Oostand,那兒住著許多退休老人,因此為行動不便者提供較完善的公共設施,也有不少各類運動或娛樂的俱樂部,她的病況使雨果疲於奔命,還得找一天開車到Oostand陪他年邁的母親,所以決定在母親住處附近買一幢小公寓,省得兩地奔波,她說:「孩子多數時間不在家,有花園的房子工作多,對我們己經成為負擔。」

她整理出一袋舊照和老明信片給我,有些還是四十年前她父母拍下的,大多數是她目前住所的舊照,我覺得送給我太可惜,應該留給孩子們日後循著線索追憶,他們種過的玫瑰雛菊和水仙,他們翻土拔草澆灌的菜園,在老房子度過的無憂的童年。

她說孩子們才剛開始為前途奔忙,沒有人有時間細看時光的流淌,看著舊照對比今昔的光景,一條河和一座城市的改變,但是妳喜歡這樣賞玩,他們真要有心,可以來和妳一起看舊照回憶,一起細說從前,何況都拷貝在光鍱裏了,每人一份。

這周她選了另一條路徑,途經一座墓園,她要求我推著輪椅繞一圈, 我毫不猶豫地答應,生命至此,唯有順服,連死亡都不忌諱。陽光暖洋洋地,我走得很慢,一座墓碑上鑲著一個年輕燦爛的笑容,一個看起來健康快樂的孩子,她走得那麼倉促,與親人結緣到緣盡,只在短短十年間,生命有情也無情。

她說,她在飲食作息上那麼小心翼翼,郤還是得了癌症,怎麼也想不透那癌是從哪裏冒出來的?然而花心思去追究一件己然成形又沒有答案的事,徒增困擾,就如我們不知道為什麼一個孩子在世上停留得那麼短?郤知道葉落了會再長出新綠,麥茬會再返青,我隱約希望過了今生還有來世,但誰能確定呢?

她忽然說:「明秋我若還能在田間散步,哪怕是坐著輪椅,已經感到慶幸。」我不想說一句空洞的鼓勵也不想安慰,那跟她受到的折磨比起來顯得太貧乏太無力。

「妳相信輪迴嗎?」突如其來的問句,我一時想不出如何作答,遲疑間,她喃喃自語,自己給了不確定的答案:「也許真的有,無中會生有,有將復歸無,再循環一次,可能無數次。」我順著她答: 「也許生命像輪迴的四季,雖然聖經上說人生只有一次。」她認真地看著我好一會兒,也許在等我說出自己的結論,對於死亡,一個親密的東方友人可能給出的另一種安慰人心的解答。

對於一個沒有宗教信仰的人,不論是輪迴轉世或天堂地獄,只要能減少他對死亡的畏懼,就是最好的教義,何況誰能確定握有絕對真理?誰從來世返回揭示靈魂不滅?用生命的最後一段,去窮究一個超越人類知識所能解答的疑問,是一種浪費,還不如欣賞秋收後的麥地,還不如在田間曬太陽。

過了麥茬地,意外發現一棵變了色的粟子樹和滿地的果實,我們停在玉米田間曬太陽,她說:「玉米已結實飽滿,農夫還不採收。」

天起涼風,窸窸窣窣地穿過玉米田,吹過她漸稀的髮,像玉米穗上褐色的乾鬚。我想起狐狸對小王子說：「我不吃麵包，麥子對我一點用也沒有，但你有金黃的髮,那些金色的小麥,會使我想起你。我會愛上吹過麥田的風聲...」而我也會愛上玉米田,栗子樹和暖暖的秋陽。

Hay 於 2012-11-03 09:54:39 回應

瑪妮：出書時不要忘記通知一聲。

祝妳幸福順利，也祝福喬快樂成長，後會有期！

clean 於 2012-10-25 10:20:07 回應

描寫細膩

觀察入微

熊愛買於 2012-10-10 19:53:59 回應

想起Pink Floyd另一首歌 Time，

You are young and life is long and there is time to kill today.

怎知老了病了，熬，時間彷彿也悠長。

time, the endless river.

瑪妮於 2012-10-12 06:51:34 回覆

老歌有味道, 現在聽還是激盪不已

台媽於 2012-10-10 16:34:44 回應

台媽不禁思索著臨躺下前的歲月該怎麼過！只能求上帝，求祂給個平靜的結局。

阿祥於 2012-10-07 17:25:09 回應

人生的陰晴不定，也許在一場秋雨過後更讓人愁傷

透過瑪妮細膩的文筆，感受到人性的無奈與心理的折衝

佩服瑪妮的體貼與細心~

瑪妮於 2012-10-10 05:41:49 回覆

秋天好像容易令人傷感

羅拉於 2012-10-07 10:00:25 回應

憂傷詩意又美麗的文

瑪妮於 2012-10-10 05:42:53 回覆

是秋天的緣故

Paul 於 2012-10-06 14:21:38 回應

生命不可改變的侷限，儼然是種必然的過程，而生命過程中

的雪泥鴻爪，彷彿是可變的元素，其因子在於思維.....。

日安，週末愉快！

米琪林於 2012-10-06 08:46:12 回應

我常想，

家人中，一人生病，尤其是重病，

全家人就生病了！

對於生命的考驗，

很難追問到答案，不是？

瑪妮於 2012-10-10 05:39:11 回覆

的確是,一個人倒下, 是全家人的重擔, 實質上的或精神上的

無言於 2012-10-06 06:28:57 回應

一篇好文

尤其在人性糾葛上

給予諸多的人文關懷

這才叫著描寫細膩

這才是盡社會責任

Shillo 於 2012-10-06 05:41:23 回應

讓我想起我母親去世前，有天我見到她，她說她知道她已經癌症末期了。說著說著撩起了衣角，讓我看她癌症器官外面皮膚那裡，忽然出現一小堆鮮紅色的細胞。煞那間，我不知道要怎樣開口。因為安慰太虛假，又顯得空洞，跟她認同又怕增加母親的惶恐，母親在我的臉上搜索我的表情，我竟然心虛的頭腦一片空白。

那時我才知道，言辭的極限，情感的微渺，無法測度的未來，橫在三度空間裡是多麼宏偉又奧祕！所以我更信這世界有神。從小的細胞，到順著軌道運行的星球，無一不按其次序有條不紊的存在著。

瑪妮於 2012-10-06 05:57:46 回覆

我可以想像妳當時的感受, 生命不可測度, 只好珍惜我們能有的每一天時光, 尤其能玩能吃的時候

鹹甜香子於 2012-10-04 22:01:48 回應

妳真得很棒

妳所寫的

能觸動人心